大地的乳房
晨晖(四川)
将父亲送上山那年,我还不满七岁,却是学校一名红小兵了。父亲犯过“错误”,丧葬的某些程序被上级明令禁止,但四面八方来了许多人,让上级很吃惊。大家默默地送父亲上路,时不时传来的啜泣声将我淹没。八个青壮汉子整齐而略带悲哀的抬丧号子,渲染了这条路上正在进行的事情的神秘成分。大哥端着父亲的灵位,几步一跪,路上飘着的一张张草绿的纸钱,一排排整齐的刀孔犹如睁着的鬼眼,这一切,让我心中塞满恐惧感。我不知道眼前正在进行的事究竟为了什么,但我知道,那新烧的稻草灰抹成的玄色木棺里躺着的父亲再也不能回来。天上灿烂的阳光,与眼下的气氛极不协调。最不协调的是我的表情,它难以找到合适的位置。母亲哭红了脸时,尽管我也哭了,可我知道,那哭声不完全是从心里汩汩淌出,我的心还有很多疑问。手中的引路花,尽管引领着这股人流的去向,但在我这样一个蒙童小孩手中,更多的是为了好玩——其实,这条路是前一天偷偷请一个堪舆先生悄悄指定的,我只不过忠实地执行了他的意图而已。这一切让我明白,父亲走得一点不利索。
这股蠕动的人流艰难地到达了目的地。那是一座不高的山峰,山顶一块巨石旁,早已掏好一厢长方形土坑,旁边暗黄色的新泥散发出浓浓的腥腐味。突然,我感觉天上的太阳轰隆一声垮塌下来,牢牢地砸进坑里。我眼前一黑,腿不禁失去知觉,跪了下去。这时,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土坑的表情,它是如此的狰狞和恐怖。然后,周围的一切,在我眼中变得极为模糊,我只知道,那座山张开血盆大口将父亲带“壳”吞下,津津有味地咀嚼,甚至咂吧咂吧地反刍起来。肌肉脱落与骨头断裂的声音,让我想起了那久违的肉味,想起父亲为了让大家吃到肉偷偷在队里建的那个猪场,可是肉没进到嘴里,他却进了牛棚。咽了咽口水,我放声大哭起来,然后不顾一切朝那张“大嘴”冲了过去……我又觉得父亲正掉在一片沼泽之中,吃力地挣扎着。我得救他,我得伸出双手去拉他。但无数的“小鬼”却将我死死拽住,待我筋疲力尽时,我看到,父亲落下去的地方,冒出了一个水泡,暗黄暗黄的,特别刺眼。
随着一股烈焰腾空而起,有人叫我们兄妹往回走,说谁先到家命途将会很好,可此时,我怎么也迈不动步子。我们兄妹牵着手,回望了父亲一眼才踏上了归途。父亲从人世走向阴间,其间的路如此短暂,可留给我们的却是漫漫征程。我脑子里嗡嗡作响,感到十分胀痛。我看到一条黑木舟载着父亲从眼前驶过,向远方划去,毅然,执著……
以后的每一天,我都要来到坟前,我知道父亲躺在里面。在我幼小的身躯面前,这堆泥土俨然是一座巍峨的山峰,足以将我压得粉碎。但它更像一个荞麦窝头,每天放在我的生活里。这不能不让我想起我们家的碗,想起全村子的碗,那里面常常没有窝头可放,父亲总是皱着眉说,什么时候碗里能盛上米饭多好啊!直到烧完百期,它才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。取而代之的是失去父亲的寂寞,每天在缺少依靠中生活,我才明白眼泪真的是苦的。
父亲下放后,因对三面红旗不恭一直蒙冤,那时他的矽肺已到了三期,自知不远于人世,仍顽强的活着。尽管遭受着非人的折磨,但从不声张。这是后来我从母亲那里慢慢得知的。
一天,母亲从枕头边捡出一块硬土,整整一天没说一句话。然后,叫我将它放在父亲的坟头。这块泥土在父亲枕边放了整整一年,我对它的印象可谓刻骨铭心。这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雨水节,那天,父亲和我们在山上栽竹子,累了,他坐在横放的锄把上卷了一截叶子烟,还没点燃,咳嗽就串成串捆成捆从胸中涌出。我上前将那截烟抢下,父亲捂胸喘气。母亲却宽容地说,让他抽吧,这样他会好受些。抽了几口,父亲一脸扭曲,另一只手痉挛似的在地上乱抓。待我们将他扶回家躺在床上,才发现他手里死死捏着一块硬土。父亲将它放在枕头边,嘱咐我千万别扔掉。后来我发现,父亲每次胸痛时,手里都拽着它。日久天长,它被磨去了棱角,褪尽了颜色,成了一个黑黑的小球。父亲曾戏说,像块窝头,真想一口把它吞下……
我郑重地将这块泥土放在父亲坟头上,才发现母亲站在背后。母亲说父亲临死时告诉她,他死后一定将这块泥土和自己一起埋掉。是啊,在父亲最后的痛苦日子里,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的,就是这块普通的泥土。我不知道这是父亲对土地的顶礼膜拜,还是对粮食的深深渴望,抑或是对未来生活富足的美好祝愿,至今我们也不太明了。父亲曾说,这块土不是我的,但我是属于它的。也许是说给我们听的,也许是自言自语,也许……父亲的心永远埋在了黄土里。
一年后,父亲的冤屈得到了平反。那天,一家人去看他,禁不住呜呜哭泣。坟头不言。只有坟地周围小草吐绿,野花盛开。父亲视死如常,所以从容大度,不屑计较,只在冷眼旁观。也许他预知了这个结局,只是不声张罢了。父亲是个大愚者,父亲又是个大智者。眼前这堆黄土,在我心中已化为青灯黄卷,为一段人生写下注解。
每年清明前夕,我们都要去看父亲。野草葳蕤,树木丛生,一年年将父亲的坟地掩埋。因此,我们每次都要向附近的农家借一把砍刀,将浓荫芟去。今年,母亲却制止了我们,说昨夜父亲托梦来,向她要刀子。他要刀子干嘛?现在才明白 ,他对我们破坏树林有看法了。我说,如果不除去秽草,烧纸时恐怕会发生山火。母亲坚决地说,那就不烧吧。我们很吃惊,母亲的变化太陡转,让大家缺乏思想准备。母亲说,只要每年来看看比什么都值。于是,二十年来我们第一次没有对坟地周围的草木“动武”。谁知临走时她却很鬼的补充了一句:把纸收捡好,待会儿下山再烧。我们面面相觑,相视一笑。为了让我们停下滥砍滥伐的手,母亲借了躺在地下的父亲之口。或许真的是父亲“亲口”告诉母亲的,也未可知。听了母亲这段“谎话”,我觉得心里甜甜的,犹如孩提时吮吸母亲的乳汁。
这时,我回头看了看,浓阴之中父亲的坟墓变得结实鼓凸。就在一刹那之间,大地紧跟着晃动了一下,我仿佛看到,大地母亲轻轻拂了拂绿色的衣袂。这难道不是大地的乳房吗?是的,大地丰满的乳房。它的乳汁,正流向我们的心田,源源不断地 ……
♦作者简介
晨晖: 原名:陈辉忠,曾用笔名:被下虱子、舸争。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北京文学》、《四川文学》、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、《百花园》、《春风》、《芒种》、《星火》、《古今故事报》、《小小说月刊》、《金山》等全国报刊,有作品入选全国年选集、被文摘杂志和省级报刊选载,曾获小小说月刊新生代创作奖、北京市委宣传部举办的全国新农村建设征文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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