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水鱼
◇赵 纤
春天的旅行，与一座江南的小镇不期而遇。青砖黑瓦，风尘残旧，镇外是隐隐青山。
恰逢赶墟的日子，麻石铺筑的街道，两边摆着摊位。生活商品的鲜艳与古雅的门洞骑楼飞檐构成色彩玄妙的风景。有算命的盲人拉出的琴声，飘过小巷。燕子斜飞，寻找去春旧巢。人流有序不稀不密，方言起伏圆润不闹，一派乡土岁月的从容和静好。
走下幽长苔绿的码头，是一条流水清欢的小溪河。几尾捕鱼的小划子，静泊在绿草苍苍的岸边。水畔一块不大不小的坪，放着鱼篓和渔具，空气里有淡淡的土腥。春水鱼--春水鱼--卖春水鱼嘞！一串吆喝声，唤醒散漫的心绪。
春水鱼，我是知道的。
江南丘陵那些隐忍缠绵的溪流，开春之后，水就渐渐丰腴起来了，拥着嫩绿的岸。银白的小鱼儿已经从枯草，沙窝和石缝出来。近乎透明的小身子，在水里成群结队的游弋，像春天的大阅兵。
桃花还没有开，李花呢？我不喜欢李花的白，从来不注意她，没有映像。村道上确实是有野花开着了，我叫不出名字。我的哥哥是认识这些花儿的，比我大六岁，已经是一个十二岁的清瘦少年了。他已经懂得将书包带子放得长长的，吊在肩上。破棉衣解了扣子，在暖意不足的春风里随意的敞着。与他的同伴就这样风度十足的上学去，青草上的露珠被他们踏出湿湿的脚印。我远远的在他们的身后，学着他们的姿势，美意充满小小的心间。我发现地上有零星的米粒，突然想起哥有往他的书包里装过米，我大喊起来，告诉他米漏了。父亲听到，追出来，大声叱责，把米拿回去了。哥蹲在地上，良久，哭起来。这时候，我感到他与我一样还是个孩子。母亲在说着父亲什么，拿了二个生红薯赶过来，弯腰往哥的手里塞，哥一甩手，站起来走了。远去的瘦小的背影在山垭口消失，母亲捧着红薯，还在静静的眺望。
母亲的沉默，让父亲受不了。他说：我不是拤他的喉咙（俚语：不给人饮食），把米带到学校食堂去，吃不到自己口里的。哥哥的学校在离家七里路的王家祠堂，那里有水清沙白的渡口，去隔江小镇，在那儿坐船。我跟大人去镇上赶墟时，有偷偷跑到学校去。那里有大灶大蒸笼，蒸笼里摆满了陶砵。学生将自带的午餐食物放在陶砵里，由食堂去蒸熟。听说好的食物，比如稻米，会莫名其妙的丢弃。
春荒，山村的炊烟散淡而苍白，样子是愧对农人一年又一年的辛劳。青黄不接，家家是红薯和咸菜，珍藏一点白米是不能动的，怕万一有亲朋自远方来。
心里很难过，不想去捉蝌蚪不想去玩泥巴。突然想去找个什么好东西，等哥放学回来的时候送给他，肯定会高兴的。找什么呢？乡村是找不到玩具的，像铁圈、滑板、火药枪那是要高度自制的，我还没有那个能力，但可以去找吃的东西。跑去山冈上的旱地，那里遗漏的花生，冬天总能给我们惊喜。但躲过小孩子眼睛和老鼠嗅觉的花生已经发芽长苗了，在春草丛点缀荒凉。跑去种过荸荠的水田，已经长出长长的茎叶，碧绿、像海上的桅杆。云朵的白天空的蓝在水里映出深渊，令人倏然惊悚。我像一只饥饿的小狗，眼睛贼亮在田野上游荡。花俏的蝴蝶嗡嗡的蜜蜂，不想跟它们玩。疲惫的我宁愿去小巷里看看变换的光影，老墙上的苔藓已经醒来，在光影下茸茸的青青的，把小脸蛋贴上去，我在沁凉里睡着了。
正在做一个吃不完撑得肚子疼的梦，被哥哥喊醒：你看！你看！春水鱼！他提着一大串小鱼，在巷口斜阳里挥舞，浑身像个泥猴。更惊喜的，他的左手托着一个小小的泥窝子，那窝里的一口清水，居然游着一条豌豆大的鱼，司婆鱼！细微的鳞片五彩缤纷。我当场发誓，一定养好，让它长出翅膀飞起来。
晚上，灶房里飘出淡淡的香。多少年，在异乡的繁华街市，常常闻到淡淡的香，却是名贵的香水。当年灶房飘出的淡香，那是米饭，动人心魄的香。母亲破天荒在没有客人的夜晚，做了一小锅米饭，又把小鱼放进炒锅里煎，从油瓶里倒出一点油，狠狠心又倒出一点。父亲说，祖司（紫苏）呢？怎么没有祖司（紫苏）？他跑到月光下的坪上摘来几片紫苏叶洒在锅里。
米饭的洁白小鱼的金黄，把我们吓着了。苦涩的胃酸一下阻住了喉咙，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面前，两腮痉挛疼痛。母亲说吃吧，我们没有动。父亲接着说快吃，透着一贯的威严。我们开始挟一点点在口里轻轻的嚼，牙齿舌头喉咙肠胃全被唤醒了。那时六岁的我还未读书，已经彻底领悟什么是风卷残云。
父亲和母亲在旁边吃着水煮薯块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，看着我们，像在旁观一场欢乐的盛筵。吃完饭一放下碗，我激动地用捡来的半节白粉笔在桌面上画饭粒，小小的饱满的白饭粒像花苞，在粗糙原木的桌面上幸福随意的撒娇。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幅画作。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，将碗对着煤油灯的光，凑在眼前，用手指把细碎的饭屑沾到自己的嘴里。她看到桌面上的白点，受惊一般：怎么洒了这么多饭?她用手一扫，想往嘴里送去，空的！我与哥哥大笑起来，父亲忍不住笑了。笑声摇晃着山村宁静的春夜。我看到母亲也笑了，在她转身走向灶台的一瞬间，却看到母亲的眼角有泪光的流动。那时我还不懂，因为极度贫困，母亲忍着饥饿，严重的营养不良，患上了夜盲症。
春水鱼--春水鱼--春水鱼嘞！这异乡的吆喝，一声声撩起河谷和田野如纱的烟岚，让我的双眼潮湿迷蒙。乡愁，如三月江南的雨水。
♦作者简介
16岁发表散文诗歌，18岁获湖南市级青年诗歌奖,20岁漂泊南方。停笔多年，诗心依旧。重操笔捉刀，解剖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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